接到鴻雁飛信的白九蓮，此刻早已留書遠遁，坐著貨船穿越大片藍汪汪的海水去了蘇是國的彼岸——飄渺大陸。

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傑地靈，雄才輩出。

白九蓮坐在諾大的貨船之上，一雙修長的細腿放肆的擱在船板上，身子靠在貨船的圍欄之上，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望著漸漸消失在海平面的島嶼。

波光粼粼，流水潺潺，流雲萬千，海鷗列列，南歸的鴻雁從貨船邊上略過，看著倒是愜意得很，白九蓮看了一會兒，忽然淡笑著一翻手，從一旁翻出一壇桃花釀來，撤下臉上面紗，露出那側臉上有礙觀瞻的傷疤來，卻恍然之間什麽也不想了一般，一壇桃花釀一飲而下，將酒壇子扔入大海之中，直沈入大海深處。

“世事難料，人心否測。”

白九蓮搖著頭，將懷中的一瓶催花散扔入大海，發出了一聲嘆息。

蘇如雋之於她來講，實在是太過危險了，不過是授業解惑相處了一段的日子，便能夠通過那最細微的差別感覺出她與旁人的差別來，並拿來要挾她，實在是太過恐怖了，她早已有想法要除去這太過精明的男人，一瓶催花散能夠叫冬日裏開出夏日的蓮，夏日催生出冬日的梅，卻也能夠一日奪命，白九蓮毫無留戀的望著她已望不到的地方，目中滿是漠然。

平昭能夠輕而易舉的言說最好此生離他遠遠的，若是不能，便下毒毒死他，然後妥善保存遺體，日日看著，夜夜抱著，白九蓮輕聲嘲弄著，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嘲弄著誰，她的日子過得如此愜意，自然不知道她所乘坐的貨船在幾個月之後，還會同樣搭載一個手持泛黃畫卷的男子，同樣去往那充滿了未知的飄渺大陸。

“唉。”

宿醉一夜的許先生揉著太陽穴望著這簡陋的屋子，屋外的陽光從昨夜忘記關的房門外照進屋，照的她整個人都懶洋洋的，不想動，環視了一遍這間簡陋的屋子，腳下還踩了一只酒壇子，一聲嘆息從她的嘴角溢出來，看著外邊天氣好，便出門去走走。

她這一生走過許多地方，卻從未有哪一處比這小小瑯琊鎮更叫人安心、踏實與愜意。

這裏適合養老。

她一步一步走下古舊的樓梯，耳畔聽著從樓梯上傳來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卻莫名的心安。

樓下老掌櫃的孫女秋卉正在擦洗一樓的桌椅，老掌櫃的躺在門口的躺椅之上，陽光撒在他那洗舊了的大長袍之上，懶怠得叫才醒酒的許先生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先生可是睡得舒爽了，不如用些早膳？”

正在忙活的秋卉聽見樓梯上傳來的聲音，雖然沒有回頭，卻十分精準的叫對了人，這叫徐先生不由的多看了秋卉一眼。

秋卉背對著徐先生，徐先生好奇的打量了秋卉幾眼，約莫十歲的模樣便已經長得十分纖細了，雖然這瑯琊鎮是個小地方，北銜上京，但到底不是江南水鄉那般的養人……

“現在已經是午後了，不知鍋裏還有什麽食物可以叫我墊肚子嗎？”

徐先生緩步走下樓梯，到客棧門口，可能是門口的老掌櫃睡得深沈，可能是午後的陽光太靜謐，她竟然有幾分回到家一樣的感覺。

回家的感覺。

徐先生閉上眼，聞著空氣中的花香和鎮口那棵老槐樹的氣味，聽著蚊蟲鳴叫聲，還有秋卉擰濕毛巾的聲音。

“還有點粥和饅頭。”

秋卉弄好這一切之後便拎著桶裏的臟水往客棧後邊的一處小院子而去，院子的中央有一口古井，看著約莫有幾十年的歷史了，秋卉將那桶水倒到院子裏，擦了擦手回身沖徐先生笑了笑，見著那位長得甚美的先生回以微笑，便開開心心的給她打了一盆子水，備上一條雪白的毛巾端到徐先生面前來，才蹦蹦跳跳的往廚房而去，也不知道在開心些什麽，明明昨日見著的時候還是個文靜的模樣，今日便全然換了個人一般。

徐先生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就著那才從井中打上來的涼水洗了個透心涼，學著秋卉的模樣將銅盆子裏的水倒在院子裏，這院子裏長了些青苔，蹲下身子看過去，一片一片並不連在一起，但都是郁郁青青的，像一大片微小的樹林，像另一個世界。

“先生，這裏還有點粥和饅頭。”

秋卉手裏端著托盤從院子角落裏的廚房裏轉出來，托盤上放著兩只烏瓷碗，一只碗裏盛了一碗綠豆粥，綠豆粥清澈極了，若非是碗裏堆著綠豆，徐先生都能夠透過那粥望到碗底，饅頭也差不離是黑色的，幾乎要與那烏瓷碗融為一體的黑，叫人難以分辨哪是碗哪是饅頭。

徐先生望著那饅頭和粥，好看的眉頭不著痕跡的皺起，心頭萌生了一種退意。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她從未吃過如此黑的饅頭、喝過如此清的綠豆粥，她是從來都顛沛流離，從來都遭人算計，但她也從來都高高在上，哪怕最貧窮的時候，也未嘗有過如此遭遇。

她，下不去口。

徐先生見著秋卉走近她，她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秋卉也知道先生是從大地方來的，吃不慣這等粗糙的飯食，只是這瑯琊鎮小，確實不與外邊的地方不太一樣，找不著什麽能夠叫先生入口的。”

老掌櫃的好歹是個開客棧的，秋卉自小跟著老掌櫃的，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那份看人的眼力卻是十分老到的，雖然如此，但確乎是沒有培養出什麽心機來，臉上有多少委屈，心中便有多少委屈，徐先生看得真切，最終只能發出一聲嘆息，接過面上有些淚意的秋卉手中的托盤，在客棧門口找了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下。

陽光很好，照在那冰冷的饅頭上似乎也是有了熱度，一口咬下去，咀嚼了幾番，反而也覺得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難吃，再飲一口綠豆粥，一只蜻蜓落在她的衣袖之上，安安靜靜的，似是忘記了那段凡塵。

她忽然想起她在飄渺大陸流浪的第一個年頭，裙子上的珠翠早已被她摘下來去換酒換肉，最後不得已又一次入宮做了琴師。

那一年的她，因為有了蘇是國中的事情，在烏有皇朝安定了一年有餘。

她對這世界，卻是愈發的不解了。

烏有皇朝的安泰巷中，曾經的白九蓮遇見了一個瘋女人。

她說她叫紫衣。

那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徐先生想到這裏，歪著頭笑了笑，想要習慣性的扯一扯臉上的面紗，一碰臉才發現，面紗已經被她摘下來了。

其實若是徐先生說出紫衣這個名字來，這烏有皇朝上下，幾乎無人不知，連那才滿三歲的孩子，都能夠隨意說出那人的名字與故事。

紫衣是子虛皇朝派來與烏有皇朝聯姻的和親公主，於烏有皇朝神武十三年嫁入了烏有皇朝的戰神葉都督——葉真。

神武十六年子虛皇朝皇帝卻忽然反悔，意圖叫這位和親公主重回故土，子虛皇朝與烏有皇朝開戰便是這樣的原因了，只是這都不是叫徐先生最掛心的，若非是聽聞了她的經歷，當時也是窮得只能住在旁人的屋檐下的徐先生，定然是不會收留她的。

那是一個風采非凡的女子，眉目之中自有一股英氣，但徐先生遇見她的時候，卻已經被逼至半瘋癲的地步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會兒的徐先生，還不叫徐先生，那會兒的她，還叫白九蓮。

對，那位曾經的南昭國第一舞姬，曾幫助過蘇如雋攪動整個蘇是國的人，曾被要挾著要供出不老之謎的女子。

那一日細雨微醺，才從貨船上走下來的白九蓮扯下了身上的一粒東珠給那位船長做報酬，只把船長看楞在原地，便獨自一人撐了一紙油傘下船。

人是什麽生物？

貪婪愚昧，為了金錢與權勢，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想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白九蓮的心情竟是有些放松，畢竟所幸的是，便是這些所欲所求，才會叫人拿住把柄，才會叫人利用。

她踏入了一條安靜的小巷，身後的風中傳來細微的衣帛磨動之聲。

她下船時付款太大方，她被盯上了。

白九蓮垂著眉頭嘆息了一聲，她並非是個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客，但學習舞蹈的時候也特意拜師學過輕身術，只要不是多厲害的高手，大多都是能夠被她逃走的，這也便是她能夠平安的從蘇是國出來的原因了，不然依著蘇如雋那性子，重重圍兵之下，連只蒼蠅都不一定跑的掉。

果然白九蓮尚未走多遠，便見著前方走來幾個壯漢，一字排開來，將這本就只有三尺寬的巷子堵得水洩不通，就在此時，白九蓮身後鬼鬼祟祟的幾人也顯現出身影來，頗有默契的將白九蓮往中間擠，顯然是一夥劫財害命的混子。

“女人，將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哼。”

白九蓮冷哼了一聲，目中帶了些許輕視之意，已經有多年不曾有人打過她的主意，以至於她都快覺得自己變成了這碌碌無為的眾生之中的一員，她將手中的紙傘倚在肩上，若有深意的朝著想要將她圍住的人笑了笑，輕飄飄的躍上巷子定的石板之上，居高臨下的望著那一群八個粗大的漢子，輕微著擡高了手臂，不叫人可以碰到她的衣擺，本是想著順著這巷子墻一路騰挪甩開這幾個看起來沒什麽武功的大漢，但她從前未嘗想過自己身上這件舞衣如此值錢，一時之間，又開始細細打量起自己身上這件衣裳起來，在墻下八人目露精光的眼神之中，她嗅到了這些人對她身上這件衣裳的渴望，她望著那袖間點綴的東珠，美目之中流露出幾分哀切來，卻又在片刻回過神來——一個莽漢抓住了她的右腳。

“老大，我抓住了，好大一顆珠子！”

那抓住白九蓮鞋子的大漢意外的力氣甚大，抓著白九蓮的鞋子死死的不放，她扯了好幾次，一只玉足依舊是被牢牢的握在那大漢的手中。

“快，把那女人扯下來！”

一直站著沒動的大漢見到有手下抓住了白九蓮的腳，一雙冒賊光的雙眼一下子愈發的亮了，那原本是要想方設法爬墻上來捉白九蓮的幾個大漢紛紛都直撲過來，企圖要將白九蓮的兩只腳牢牢的按住。

女兒墻上窄得很，畢竟不是什麽主城墻，是以供白九蓮騰挪躲閃的空間並不多，她只得又氣又惱的棄了早已被抓濕的鞋子，快速走了幾個舞步，讓自己得以脫身之後，便施展早年苦練舞技之時所學的輕身之術，有些狼狽的消失在安泰巷的深處。

陰雨綿綿的天氣總是能夠讓白九蓮想起蘇是國那場連著下了許久的雨，仿佛是有人賄賂了老天一般，竟叫推人下位也那麽名正言順，博得一個“順天而為”的美譽。

油紙傘早在跑路的時候被風刮壞掉，而這飄渺大陸的天氣，顯然是比在海外之時要來得溫暖也來得陰冷得多，這不過是下了一場雨，空氣中便多了幾分涼意。

“這位姑娘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叫外邊那些個男子看見了也不大好，如不嫌棄我這兒衣衫襤褸，便進來換身衣裳吧。”

白九蓮正站在一家看著十分豪華，但明顯已經有些歲月沒有修葺的正門之外，正想著這正門門口的兩只石獅子淋著雨，時不時也會覺得寒冷，便聽見院子裏傳來一個好聽但充滿離愁的女子的聲音，白九蓮擡起頭四處望了望，只看到房頂之上勾心鬥角和連成一片的白墻，並沒有看見有人說話，她捋了捋自個兒濕漉漉的頭發，正想著要收拾一下待會兒好好的拜見那位好心的姑娘，便聽見門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子緩緩的推開年日已久的大門，見了白九蓮的模樣，眉目之間略有些錯愕。

白九蓮亦有些驚訝的看著那姑娘，長得眉清目秀的，長發直垂在臀部左右，其中已夾雜了些許銀絲，她那一身白衣青裳也略有些細微的補丁，她見了白九蓮的模樣，有些局促不安的側了身子叫白九蓮能夠進門。

“姑娘請進門吧。”

她讓過身子，讓白九蓮見著了那看得出曾經精心雕琢過的院子裏荒草叢生，只留圓潤的鵝卵石在那荒草之中顯得異常淒涼。

這曾是一戶大宅院，白九蓮從在門口躲雨的時候便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這院子竟然這般大，那些個假山石林、池塘荷葉、水草苔蘚，若是休整一下，絲毫不會比那曾經的蘇是國王宮差上絲毫，白九蓮隨著那位姑娘走過那些滿是塵埃以及蜘蛛網的抄手走廊，走到一處看著還算是幹凈但也歷時年久的角樓。

“姑娘上樓時小心扶著些扶手。”

一直沈默著不說話的在前邊給白九蓮帶路的姑娘忽然停頓了一下，轉頭沖白九蓮歉意的笑了笑。

“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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